大江健三郎好看的作品(大江健三郎饲育)

 2023-08-22  阅读 808  评论 0

摘要:饲 育大江健三郎沈国威译我和弟弟在峡谷底的临时火葬场上,用木片掘开油腻松软的灰烬。这火葬场很简陋,只不过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辟开一块平地,再浅浅地翻起一层表土。峡谷已经被暮色和像森林中涌出的泉水一样冷澈的晚雾笼罩了。而我们斜横在山腰上、石板小路贯穿其间的小村庄里,还泛着绛紫色的光,我伸直久弯的腰,张大嘴

大江健三郎好看的作品(大江健三郎饲育)(1)

饲 育

大江健三郎

沈国威译

我和弟弟在峡谷底的临时火葬场上,用木片掘开油腻松软的灰烬。这火葬场很简陋,只不过在茂密的灌木丛里辟开一块平地,再浅浅地翻起一层表土。峡谷已经被暮色和像森林中涌出的泉水一样冷澈的晚雾笼罩了。而我们斜横在山腰上、石板小路贯穿其间的小村庄里,还泛着绛紫色的光,我伸直久弯的腰,张大嘴无力地打了个哈欠,接着,弟弟也直起身,从小嘴里喷出一个哈欠,冲我笑了笑。

我们停止了 “采集”,把木片抛向繁密的草丛深处,攀着肩走上通往村子的小路。我们是来这里搜寻死人残骨的,用它做戴在胸前的证章。可是我们一无所获,村里的孩子已经把这儿彻底找遍了。看来我只能靠拳头从其他孩子那里抢夺。两天前,村里的一个女人在这个火葬场上化成了灰烬。我透过黑压压站着的大人们的缝隙,看见她仰面躺在明灭跳跃的火焰中,脸上充满了悲哀,赤裸的腹部肿胀得像座小山。想到这儿,一阵恐惧袭来,我抓紧弟弟纤细的手腕,加快了脚步。死尸的气味像某种甲壳虫在手指的重压下溢岀的胶状分泌物一样,又重新在我鼻孔里扩散开来。

村里的死人不得不在野外火化,是因为夏季来临前的梅雨。它执拗地下个不停,引得洪水泛滥,等到坍塌的山石把村庄通往镇子的小路上的栈桥压垮,我们的小村子便同外界隔绝了。学校停课,邮件积压;村里的大人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顺着土质松软的山梁,绕路到镇里去。把死人抬到镇上火化,简直是不可想象。

可是,与镇子的彻底隔绝,并未给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偏僻的小开拓村带来任何现实的烦恼。一则镇上的居民像对肮脏的动物那样厌恶我们。而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蝟集在俯视峡谷的山坡上的小村庄的一切,都是那么充实;再者,按照孩子们的意愿,入夏后,小学分校还是停课的好。

豁唇儿怀里抱着一条狗,正站在通往村里的石板路上,我推着弟弟的肩,从老杏树撤下的繁荫密影中向他跑过去。

“哎!”豁唇摇晃手臂,使狗发出一声嚎叫。

“瞧瞧!”

他伸到我面前的胳膊上布满了血迹和粘着狗毛的伤痕。在胸前粗短的脖子上,伤口像萌芽的草木向外翻开。

“怎么样!”豁唇儿煞有介事地问。

“不是说好和我一起去逮野狗吗?说话不算,自己溜去啦!”惊异和遗憾一齐涌上我的心头。

“我去喊你来着,”豁唇儿急忙解释,“可你不在家。”

“它还敢咬人?”我说着,用指尖轻轻触了触那条像狼一样满眼凶光、翕动着鼻翅的狗。“爬进狗窝里去了?”

“怕狗咬到脖子,我还缠了皮条呢!”豁唇儿夸耀地说道。

我仿佛清晰地看见脖子上缠着皮条的豁唇儿,在野狗的追咬下,从枯草和灌木搭成的洞穴里,抱出一条小狗,沿着被落日染成紫色的山腰的石板道跑来。

“只要咽喉保护好……”豁唇儿信心十足地说,“而且还要等到窝里只有小狗的时候。”

“我看见它们跑下山沟去啦!”弟弟兴奋地说,“一共有五条大狗。”

“是吗?”豁唇儿问,“什么时候?"

“晌午刚过。”

“不错,我是那时候才去的。”

“这家伙雪白的,真不赖。”我竭力掩饰着羡慕的神情。

“是和狼串秧生岀来的。”豁唇儿用卑猥却又充满现实感的土话说道。

“真棒!”弟弟情不自禁地说。

“已经和我混熟了,”豁唇儿自信地炫耀道,“不愿回山里的野狗窝啦。”

我和弟弟没有作声。

“不信你们瞧!”豁唇儿说着把狗放在石板路上,松开手。“瞧呀!”

我们并没有看狗,而是抬起头向覆盖着细长峡谷的天空望去,一架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飞机风驰电掣般地从空中飞过。飞机搅起的气浪发岀一阵爆响,顷刻间把我们投进了刺耳的噪声之中。我们像掉进油里的飞蛾,动也不能动。

“敌机!”豁唇儿喊道,“敌人来啦!"

我们仰头冲着天空,嘶哑着嗓子喊起来:“敌机……”

然而这时,天空中除了夕阳映照下的褐色云朵外,连只鸟都看不见。猛然间却发现,豁唇儿的狗崽嚎叫着沿石板路一蹦一跳地跑去,转眼便窜进灌木林中消失了。豁唇儿像是要追上去,却终于没有动,呆呆地站在那里。我和弟弟开心地大笑起来。尽管豁唇儿满脸懊恼,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我们撇下豁唇儿,跑回巨兽般伏在黑暗之中的仓库。爹正在昏暗的灶间给我们准备晚饭。

“我们看见飞机啦!”弟弟冲着爹的背影喊道。“敌机,个儿大极啦!”

爹哼了一声,没有回头。我把爹那杆需要擦拭的沉甸甸的猎枪从灶间板壁的枪架上摘下来,揽着弟弟的胳膊, 爬上漆黑的楼梯。

“那条狗真可惜。”我说。

“还有那架飞机。”弟弟应道。

我们一家住在坐落于村子中央的公共仓库二楼上一间暂时不用的狭窄蚕房里。在开始朽烂的厚地板上,铺着草席和毯子,爹就睡在那儿。摞在养蚕的木柜上的木板,是我和弟弟的床。就这样,昔日青蚕的天下,而如今这壁纸上还残留着散发岀强烈臭味的污痕、天棚裸露的木梁上粘着腐败桑叶的空间,便被人塞满了。

我们一件家具也没有。爹那杆原来油亮亮的猎枪的木质枪身,也变得像铁器一样,放着滞涩的光,打一枪震得手发麻。它和那些吊在屋顶房梁上晒干的兽皮和捕兽套,都能告诉人们这户贫寒人家的主人的行当。爹靠打猎、卖兽皮来维持一家的生计。野兔、野鸡、黄鼠狼,冬天大雪封山时的野猪都是他的猎物。

我和弟弟用油布揩着猎枪,一面抬头凝视窗板缝隙那边暗沉沉的天空,期待着从那里再次传来飞机的爆响。然而,飞机通过村庄上空却是极偶然的事。我们把猎枪挂回枪架,倒在床上,紧紧地偎在一起,在饥饿的痛苦中等着爹把盛满菜粥的锅端上来。

我和弟弟就像是被坚硬的表皮和厚厚的果肉紧裹着的小种子。它柔弱、娇嫩,一丝外界的光就能使它瑟瑟颤抖,把它表面的青膜破损殆尽。在坚硬的果壳外,在屋顶上放眼可及的远处光带般的大海的彼岸,在峰峦重叠的群山那边的城市里,旷日持久的,像传说中那样雄壮,却又毫无指望的战争正吁出滞闷的空气。可战争对于我们,只意味着村里年轻人的远征和邮差不时送来的阵亡通知书。战争没有浸透这坚硬的表皮和厚厚的果肉。最近开始飞过村庄上空的敌机,于我们也只不过是一种新奇的鸟而已。

天近拂晓,裂人肺腑的撞击声和随之而来的大地的猛烈震动,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看见爹在毯子上支起身, 潜伏在黑暗的森林里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睁着敏锐、充满欲望的眼睛,缩身坐在那儿。可爹并没有扑上去,而是一头栽倒,又沉睡了过去。

我竖着耳朵等了好久好久,大地再没有颤动。淡淡的月光从仓库高处的亮窗里无声无息地泻进来,照亮了散发着霉菌和小动物气味的湿润的空气。我静静地呼吸着,执拗地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把汗津津的头顶在我肋下睡着的弟弟细声抽泣起来。和我一样,弟弟也在等待着大地再次颤抖吧?但他终于忍受不住这长久的沉寂了。我把手放在弟弟那瘦得像植物茎秆一样纤细的脖颈上,慰抚地轻轻摇了摇。我也在自己手臂轻柔的摇动中滑向梦乡。

我睁开眼,清晨充沛的阳光从仓库板壁的所有缝隙中挤进来,暑气逼人。爹不在屋里,墙上的枪也没有了。我摇醒弟弟,赤裸着上身,来到仓库前的石板路上。上午的太阳把强烈的光洒在石板小路和石阶上。日光下,孩子们有的眯着眼呆然而立,有的正给躺倒在身旁的狗捉虱子, 还有的叫喊着跑来跑去;只是看不见一个大人。我和弟弟向楠树浓荫下的铁匠铺跑去。昏暗的屋子里,炉火收敛了红红的炽焰,风箱变得无声无息,老铁匠也没像往日那样用他那烤黑的干瘦的手臂,翻动暗红的铁块。上午铁匠不在铺子里,这还是头一遭。我和弟弟挽着赤裸的胳膊,默不作声地踏着石板路折回来。

村里的大人倾巢岀动了,而女人们大都躲在黯淡的家中,只有孩子们沉溺在阳光的泛滥之中。不安攫住了我的心。

躺在通向公共汲水场石阶上的豁唇儿看见我们,便挥着手臂跑过来。他大口喘着气,黏稠的唾液变成细小的白沫从豁开的嘴唇里飞散出来。

“喂,知道吗?”豁唇儿在我臂膀上打了一拳。“喂,知道吗?”

“嗯?”我含混地应道。

“昨天的那架飞机,夜里撞山啦!正在找飞机上的敌人,大人拿着猎枪都去搜山了!”

“会开枪打吗?"弟弟提高嗓门问。

豁唇儿热心地解释道,“不会的,快没子弹了,肯定是抓活的。”

“飞机怎么样了?"我问。

“掉在极树林里,都成碎片了。”豁唇儿眼里闪着光。“是邮差发现的。那地方你知道吧?”

我知道,那儿现在正是草穗一样的极树花盛开的时候,夏末,树上结满了野鸟蛋般的绒果,我们常去采来当弹弓的子弹。日暮黄昏,或是拂晓黎明,猛地响起一片爆响,那茶褐色的弹丸,便从四下里向我们的仓库飞来,……

“怎么?”豁唇儿绷紧嘴唇,露出粉红色光泽的齿龈。“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毫不示弱地答道,“走,去瞧瞧!”豁唇儿浮出狡黠的笑容,眼角堆起一片皱纹,看着我并不作答,使人感到一阵焦躁。

“要去我马上回去取衬衫。”我瞪了豁唇儿一眼,“你先走我也能追上。”

豁唇儿把脸上的肌肉松弛开,露出得意的神情说:“不行!小孩子不准上山。搞错了,要挨枪子儿的。”

我懊丧地垂下头,看着被阳光烤热的石板上的一双赤脚、十根短而粗壮的脚趾。失望像滴滴树脂,浸润了我的肌体;全身像刚刚刀下丧生的鸡的内脏,腾起一团水雾。

弟弟问:“外国兵长得什么样?”

同豁唇儿分手后,我搂着弟弟,沿石板路走回来。真的,外国兵长得什么样?他真的躲在草丛或森林里吗?我似乎感到村庄周围山谷里的每一片草地、森林中都蛰伏着无数敌人。他们细微的呼吸像要汇聚成激越震荡的呼啸, 他们汗津津的皮肤和刺鼻的体臭,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季节,弥漫了整个山谷。

“别打死就好了……”弟弟忘情地说。“最好抓个活的。”

丰饶的阳光中,黏稠的唾液爬上了喉咙,饥饿使我们感到胸口一阵阵燥灼。爹大概要到傍晚才能回来,我们只好自己去寻找食物。我们来到仓库后面一口吊桶早已不知 去向的水井边,用双手撑住像蛹一样隆起的井壁上湿漉漉的石头,喝足了水。我们把盛了水的浅底铁锅架在火上,然后从仓库的稻壳堆里偷了些马铃薯。洗涤时,马铃薯像坚硬的石块,在手中翻动。

暂短的劳动之后开始的午餐,简单却又丰富。弟弟像一头幸福的野兽,两手捧着马铃薯,一面满意地咀嚼,一面若有所思地说:“外国兵会不会爬到树上去?我看见过松鼠上树。”

我说:“树上开满了花,躲起来可不好找呢。"

弟弟笑眯眯地说:“松鼠一看见我就躲起来啦。”

我猜想,外国兵一定躲在开满草穗般花朵的高大的枞树枝上,透过一簇簇细长的绿色针叶,窥测着爹他们的举动。外国兵那臃肿的飞行服上也许沾满了枞树花,把他装扮成一匹肥硕的冬眠前的松鼠。

“躲在树上狗也能发现。”弟弟充满信心地说。

填饱了肚皮,我们便把锅里吃剩的马铃薯和一小撮食盐丢弃在昏暗的灶间,来到仓库大门前的石阶上,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下午便到公共汲水场的泉边洗澡去了。

泉水边,赤身裸体的豁唇儿躺在一块又大又平的石板上,让女孩儿们像玩小木偶一样,摆弄着他的蔷薇色 sex。豁唇儿红涨着脸,嘴里发岀鸟叫般的笑声,不时地在女孩子赤裸的臀部打上一巴掌。

弟弟在豁唇儿身旁坐下,入迷地看着这毫无顾忌的仪式。我把水花泼向懒洋洋地躺在泉边晒太阳的丑陋的孩子,然后连身子也没擦,就穿上衬衫,向仓库前的石阶走去。身后的石板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在仓库门口,我久久地抱膝呆坐,使人发狂的期待、醉态般的炽热情感在皮肤下索索勃动、奔突。我梦见自己也沉溺于那令豁唇儿如痴如狂的奇妙游戏之中。然而,当赤条条的孩子们从泉边归来,夹杂在他们中间的左右摇摆着屁股,裸露着褶皱、寒酸、呈现出溃烂白桃般的不安定色彩的sex的女孩儿向我投来卑微一笑时,我就让石块夹杂着骂声,雨点般地朝她们飞去,吓得她们抱头鼠窜。

我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空中涌起无数野火般色彩的云朵。热情的晚霞把我们的山谷揽进自己的怀抱,可大人们还没有回来。等待几乎令人发狂。

晚霞褪去了斑斓的色彩,山谷里吹来的凉风使被太阳晒黑的皮肤感到无限快意。夜幕笼罩了一切角落。这时,狂吠的狗和它们的主人回到了这座静寂、充满不安与期待的村庄。我和村里的其他孩子跑着迎上去。大人群中有一个黑皮肤的大汉,这突如其来的恐惧简直使我不知所措。

大人们像在冬季里围猎野猪一样,严肃地绷紧嘴唇, 簇拥着“猎物”,向前倾斜着身体走过来,宛如背负着无限的悲哀。那“猎物”并没穿灰褐色的真丝飞行服和糅制的黑皮飞行靴,只是一身草绿色的制服,脚上蹬一双沉重、笨拙的靴子。他抬起闪着黑色光泽的阔脸,仰望灰暗的天空, 拖着两条腿,一癇一拐地走过来。一条套野猪的铁索,缠在“猎物”的双脚上,发出阵阵噪响。我们这群孩子悄然无声地跟在大人们行列的后面。行列缓慢地来到小学分校前的空地上,静静地停下来。我拨开别的孩子,挤到队伍前面。谁知老村长却吼叫着把我们统统赶开了。我们退到空地一角的杏树林下,便再也不肯退了。大家透过越来越浓的黑暗,注视着大人们的会议。空地四周人家的灶间里,女人们在白罩衫下抱起膀子,焦急地捕捉着刚刚结束危险的围猎,并带回一匹“猎物"的男人们的低声交谈。豁唇儿从背后使劲捅了我一下,把我从孩子堆里拉岀来,带到浓重的楠木树荫下。

“那是个黑人,我早就知道会是个黑人呢。”豁唇儿激动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真正的黑人!”

“那家伙怎么办,在空地上枪毙他?”

“枪毙?枪毙黑人?!”豁唇儿吃惊地喊起来。

“谁叫他是敌人的!”我毫无把握地坚持道。

“敌人?你说他是敌人?”豁唇劈手抓住我的前胸,唾沫星从他那豁开的嘴里喷到我脸上。他哑着嗓子大声斥责道:“那是黑人,哪个敢说是敌人!”

“哎,哎!”这时从孩子堆里传来弟弟兴奋的声音。

“你瞧呀!”

我和豁唇儿转过身,看见黑人疲惫地垂着肩,正在小便,大人在一旁困惑地注视着。黑人除了那身草绿色的衣着外,似乎都要溶进愈加浓重的黑暗里去。黑人歪着头尿了好久,直到围观的孩子们呼出的气雾在他背后升起,才有气无力地抖了抖身体。

大人们再次簇拥着黑人俘虏,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我们拉开距离,紧跟着这悄然无声的行列,簇拥“猎物”的行列在仓库一侧的装卸货物的出口处停下。那里贮藏越冬谷种的地窖正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上去就像野兽的巢穴。团团围着俘虏的大人们,宛如某种仪式伊始,庄重地走进去。手腕摇曳的白影,从里侧将地窖厚厚的盖板关紧。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仓库地板和地面之间凸出的细长采光小窗里,亮起了桔红色的灯光。我们终于未能鼓起勇气朝小窗里窥望。这暂短不安的等待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疲劳。但是枪声没有响,村长从半开的盖板下露出黑黝黝的脸,冲我们大叫大喊,使我们连远远观望的权力都不得不放弃了。可孩子们没有一人发出失望的抗议,他们满怀着期望,希冀一场噩梦将充实今晚的悠悠长夜,飞快地朝石板路跑散。恐惧被他们的脚步声唤醒,从背后向他们扑去。

我和弟弟撇下躲在杏树林的阴影里监视大人们动静的豁唇儿,绕回仓库的正门,攀着总是湿漉漉的扶手,爬上楼去。我们是和“猎物”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啊!尽管在顶楼上竖起耳朵也不会听见地窖里的叫喊,但是,能坐在关着黑人俘虏的地窖上边的床铺上,却是既奢华,又冒险,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兴奋、恐惧、喜悦,使我的牙齿发出嘚嘚的声响;弟弟也把全身缩在毯子下,不住地打战,像是得了疟疾。我们一面等待着爹拖着沉重的猎枪和疲劳的身躯归来,一面又为这从天而降的好运气不时相视而笑。

我们开始吃又冷又硬的剩马铃薯。这并不是为了充饥。手臂的上下起落,细细的咀嚼,使我们得以平息心灵的喧嚣。这时,爹撕破我们期待的薄膜,走上楼梯,我和弟弟兴奋地看着爹把猎枪挂在墙上,在灶间的毯子上坐下来。爹瞥了一眼锅中剩下的马铃薯没吭声,他一定累极了, 而我和弟弟却又爱莫能助。

“没有米啦?”爹盯着我问道。他那长满蓬乱胡须的喉部像风箱一样扇动着。

“嗯。”我低声应道。

“面呢?"爹又气哼哼地问。

“一干二净!”我恼了。

弟弟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那飞机怎么样啦?”

“烧了。差一点没跑了火。”

“全部?一点儿没剩?”弟弟惋惜地叹了口气。

“只剩下飞机尾巴。”

“尾巴……”弟弟呆呆地自语道。

“其他人呢?飞机上只他一个?"我问。

“还有两个,死啦。他自己跳了伞。”

“跳伞……弟弟愈加忘情了。

“要怎么办?把那个黑人?"我问道。

“先喂着,看看镇上怎么说。”

“喂着?像牲畜似的?”我吃惊地问。

“他跟牲畜没两样,浑身一股牛臊味。”爹一本正经地说。

“真想去瞧瞧呢。”弟弟看着爹的脸。爹绷着嘴,一声不吭地走下楼去。

我和弟弟坐在床沿上,等着爹四处去张罗米、菜,为我们,也为他自己做一顿热腾腾丰盛的菜粥。我们累极了,一点儿食欲也没有。浑身皮肤不住地抽动,一阵阵痉挛折磨着我们。把黑人俘虏喂养起来?我紧紧地抱着膀子想,我真恨不得脱光身子大声叫喊:

“把黑人喂养起来,像牲口一样……”

第二天清晨,爹默默地把我摇醒。天刚放亮,浓重的光和混浊的灰色的雾从仓库板壁的所有缝隙钻进来。我匆匆吞咽着冰冷的早饭,渐渐摆脱了睡意。爹肩上挎着猎枪, 腰间系着装饭盒的小包。彻夜不眠使他那双眼睛变成了黄褐色。他在等着我吃完饭。我看见爹大腿旁靠着一个口袋, 里面塞着一卷圆鼓鼓的黄鼠狼皮。我知道要去镇上了,去报告俘虏黑人的事。

疑问在我喉咙深处打着漩涡,甚至使我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但是,看到爹浓重的胡须下那健壮的下數像在咀嚼着谷粒,不停地颤动,我便知道:彻夜不眠使他万分焦躁。关于黑人俘虏我什么也不能问。昨晚,爹吃过晚饭,往猎枪里装上新子弹,便去守夜了。

弟弟把头钻进散发着野草气息的毯子里,正在酣睡. 为了不惊醒他,我吃完饭,蹑手蹑脚地把草绿色的土布 衫披在赤裸的肩上,穿上平时绝对不动的布质运动鞋,扛起爹脚下的口袋,跑下楼梯。

露水濡湿的石板路上低低地飘荡着一层雾,村庄在雾霭中静静地沉睡;疲乏的鸡儿闭上了嘴,狗也不叫了。一个持枪人垂头倚在仓库旁的杏树上,爹压低嗓音和他交谈了几句。我万分恐惧,飞快地瞥了一眼地窖的小窗,它像伤口一样张开黑洞洞的大嘴。黑人会从那里伸出手臂把我拉进去。我急于离开村子,一声不响地迈开稳健的步伐。太阳透过浓雾,向我们投来暑气逼人的强韧的光。

我们沿着开辟在土质松软的山坡上的红土小路,走进 一片杉树林。深夜般的黑暗再一次包围了我们。雨滴般浓重的雾围过来,在我们口腔里留下一股金属气味,令人窒息,浓雾濡湿了头发,又在肮脏、褶皱的衬衣绽开处的线头上,结成晶莹的水珠。脚底松软的腐叶下流动的清泉浸透了布鞋,冰彻了我的脚趾。我们还需加倍小心不被遍野丛生的草齿类荆棘划破皮肤,尽量不去惊动蛰伏在根节盘错的草丛中怒目圆睁、时刻准备扑上来的毒蛇。

走岀杉树林,我们沿着浓雾消散的低矮灌木林走上大 路。在那里,我仔细地拂掉衬衫上和短裤上的露珠。晴朗的天空蓝得令人目眩,远处连绵的群山,像我们在峡谷里危险的矿井废墟里捡到的铜矿石一样,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宛如墨绿色的海洋。而真正的海却白濛濛的,只有一掬大小。

野鸡在我们周围不住地啼叫,风吹动高高的松树枝梢发出嘎嘎声响;田鼠像东奔西突的灰色水流,从爹那高筒长靴踵开的厚厚的腐叶中跳出来,转瞬便窜进茂密的红叶 灌木林中去,吓得我打了个冷战。

“去镇上报告黑人俘虏的事?”我向爹魁梧的背影抛去一个疑问。

“嗯?啊。”爹应道。

“镇上的派岀所能来警察吗?”

“鬼知道。”爹含混地说,“要报告到县里才能有结果。”

“不会一直养在村里吧?不危险吗,那家伙。”

爹沉默了,不再理我。昨夜黑人被带进村子时我所感到的惊诧和恐惧似乎又在我体内复苏。现在黑人在地窖干什么?他会从地窖里钻出来,杀光村里所有的人和猎狗,烧光所有的房屋。我怕极了,不敢再想下去。我赶到爹前面,气喘吁吁地跑下长长的山坡。

再次来到平坦的道路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道路两侧塌陷的地方剥露出的鲜血一样醒目的红土,在太阳下闪着光。太阳向我们投来无情的热和光,汗滴不断从头部的皮肤里涌岀来,渗过剪得短短的头发,沿着额角流到脸上。

一走进镇子,我便把肩紧靠在爹身上,不去理睬街上孩子们投来的挑衅的目光。我知道,如果爹不在身边,这群孩子会用口水和石块来迎接我的。我对镇上的孩子总有着一种像对待令人生厌的毛毛虫似的厌恶和轻蔑的感情。阳光下的这群体态瘦小、目光奸诈的孩子,如果没有躲在昏暗的店铺里监视我们的大人,我相信,不管是谁,我都能把他打翻在地。

镇公所正在午休。我们用镇公所前空地上的压水井喝了些水,便坐在摆在窗下的木椅上等待。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老职员终于吃完午饭走岀来。他与爹低声交谈了几句, 俩人便走进镇长室去了。我把黄鼠狼皮拿到摆着一排台秤的窗口,黄鼠狼皮要在这里清点,然后和爹的名字一起记进帐簿,我丝毫不敢懈怠地监视着鼻梁上架着厚厚近视镜片的女职员把皮子的张数记到帐簿上。

完成了这件工作,我便彻底无所事事了。久久不见爹出来,于是,我双手提着鞋,用赤脚敲打着地板,去找我在镇上的唯一相识一一经常来村里传达镇上通知的独脚男人。我们村里的大人、孩子都称他为“书记",可是, 小学分校检查身体时,充当医生助手的竟也是他。

“喂,蛤蟆,你来啦。”书记从墙对面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声打着招呼。我有些恼火,但还是走近了书记的桌子。我们都叫他“书记”,他也无一例外地把村里的孩子都叫作 “蛤蟆”,这也算是公平交易吧。总之,能见到他我很高兴。

“听说抓住了个黑人,蛤蟆?”书记在办公桌下把那条假腿摇得咯吱咯吱响。

“嗯。"我把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上。桌上放着一个发黄的报纸卷着的饭盒。

“你们可干了件了不起的事。”

我冲着书记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大人似的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真想多说一些,可是绞尽脑汁也找不岀一句适当的话来形容那个像猎物一样被带回黄昏的村庄的高大黑人。

“那个黑人,要杀掉吗?”我问。

“不知道,”书记向镇长室努了努下颚,“要他们定。”

“该不会把他搞到镇上来吧?”我问。

“学校不上课,你们最得意吧?”书记岔开我的问话, 说:“女教员真是个懒虫,一天到晚光发牢骚,就是不想去上课,说你们村里的孩子又脏又臭,叫人讨厌。”

尽管脖颈上厚厚的污垢令人感到难堪,我还是挑战似的仰起头,冲他笑了笑,书记那条笨拙的假腿,歪扭着从桌下伸出来。我喜欢看书记用假腿再加一根松木拐杖辅佐着他那条结实的右腿在山间小路上跳跃的姿势。可是,坐在椅子上的书记的假腿,却和镇上的孩子一样,阴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反正学校停课算不得坏事吧!在教室外面玩,总比让人讨厌好得多!”书记又摇摆起他那条假腿,笑着说。

“她们也不干净。”我说。真的,女教员都是又丑又脏。书记笑了。爹从镇长室里走岀来,低声招呼我。书记拍拍我的肩膀,我也拍拍他的手臂,然后跑岀去。

“不要让俘虏跑了,蛤蟆!”书记在我背后大声喊道。

我们向镇外走去。我问爹:“决定怎么办了?”

“这帮家伙,妈的,都怕担风险……”爹狠歹歹地只说了半句,好像在骂人。爹的烦恼使我不敢再做声。我们道旁乖戾丑陋的林荫下走过。镇上的树也像这里的孩子一样阴险,令人望而生畏。

我们来到了镇外桥边,爹坐在低矮的桥栏杆上,一言不发地打开装饭盒的包袱皮。我竭力忍住不再向爹发问, 把不太干净的手伸向爹膝头上的饭盒,两人默默地吃起来。

快吃完饭时,桥上走来一个小鸟般清丽的少女。我迅速地检查了一番自己的服装和容貌,自信比镇上任何孩子都英俊、仪表堂堂。我把穿着鞋的双脚伸出去,等待着少女从我面前走过,热血冲撞着我的耳鼓。少女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便蹙起眉头跑了过去。我的食欲顿时无影无踪了。

桥旁有一条狭窄的石阶直通岸边,岸边长满了丛生的艾蒿。我走下去用手脚分开高高的艾蒿,来到水边。河水混浊,肮脏,呈现出暗褐色。我感到自己无比的丑陋、寒酸。

当我们拖着僵直的腿,脸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油汗和灰尘的混合物,走完山梁上的小路,穿过杉树林,回到村口时,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山谷。尽管太阳的热气还凝淤在我们的体内,而迎面吹来的浓雾,却带来一丝快意。

爹去村长家报告,我径直爬上了仓库二楼。弟弟在床上坐着睡着了,我伸出手放在他赤裸的肩上,透过掌心可以感到他那瘦弱的骨骼。我轻轻摇了摇,弟弟的皮肤在我温暖的手掌下发出一阵微微的收缩,弟弟突然睁开眼,眼中无限的疲劳和恐惧慢慢地消失了。

“那家伙,怎么样?”我问。

“只在地窖里睡。”弟弟答道。

“怕吗?一个人。”我温和地问。

弟弟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把板窗打开条缝,爬上窗台向外小便。雾像生灵一样扑上来,敏捷地钻进鼻孔深处。我的尿液向远处飞去,在石板上飞散开,一部分溅在仓库底层凸岀的窗台上,又反弹回来,热乎乎地濡湿了我的泛起寒栗的大腿、脚背。弟弟像一匹动物的幼仔,在我身边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看我小便。

少顷,从我们细小的喉咙深处冒出一连串哈欠,伴随着哈欠,眼里又泛出几滴透明的、却毫无意义的泪水。

“豁唇儿去瞧黑人了吗?”我问。弟弟伸长胳膊帮我关窗子,背上露岀一条细细的肌肉。

弟弟不无遗憾地答道:“孩子到空地上去要挨骂的,把黑人送到镇上去吗?”

“不知道。”

楼下,爹和杂货铺的老板娘高声争论着走进来,那女人一口咬定,给黑人俘虏往地窖里送饭,她——一个女人干不了。

“你儿子倒能派上用场。”我弯着腰正在脱鞋,听到这儿忙直起身,咬着嘴唇等着爹的反映,弟弟把他那柔软的手掌紧紧按在我的背上。

“喂,你下来!”爹在喊。我随手把鞋抛进床底,跑下楼梯。

爹用抱在胸前的猎枪枪托,指了指杂货铺老板娘扔在 地上的食盒,我朝爹点点头,小心地把它提起来。我们默默地岀了仓库,在浓雾弥漫的冰冷的空气中行走。脚下的石板还残留着白天的温暖,仓库旁的哨兵已经撤掉,从地窖的小窗里透出一丝淡淡的光,我顿时感到一天的疲劳又像毒焰一样开始吞噬着我的身体。但我是如此兴奋,即将到来的与黑人近在咫尺的会面,使我的牙齿嘚嘚作响。

爹打开凝着一层水珠的奇大的铁锁,探头往里面瞅瞅,然后小心谨慎地拄着枪爬下去。我蹲着等在上面,满含露水的空气在我的颈部萦绕徘徊,迟迟不肯散去,我感到自己那双健壮、呈褐色的脚在颤抖,而我的身后又好像有无数双嘲笑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喂。“”爹压低嗓音喊我。

我把食盒捧在胸前,走下短短的楼梯。“猎物”蹲在被昏暗的电灯照亮的地面上。我马上注意到,他那双黑色的脚被野猪套索的粗大锁链拴在柱子上。

“猎物”弯着长腿抱膝而坐,下颚支在膝头上,一双充血的眼睛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一股热血涌上来,我涨红的面孔,我斜眼瞅了瞅爹,他靠在墙上,枪口对着黑人,爹向我努了努下颚,我几乎闭着眼走上前,把食盒放在黑人面前,然后退下来。突然,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来,令人感到一阵心慌气短,连连作呕。黑人俘虏目不转睛地看着摆在他面前的食盒,我和爹也看着他。狗在远处狂吠;窗外边黑暗的空地上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黑人那充满饥饿的双眼注视下的饭盒,突然引起了我无限的兴趣,我看清那里面摆着几个大饭团、焦脆的干鱼、 煮青菜、还有装在广口瓶里的山羊奶,黑人用他那始终如一的姿势久久地盯着食盒,最后连我都开始感到一阵饥饿折磨的痛楚了。我想黑人一定看不起我们和我们提供的寒酸的晚饭,决不会去碰一碰那食物。一股羞耻的感情向我袭来。如果黑人最终也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也许我的羞耻会传染给爹,而这羞耻会使爹发疯发狂,村中其他被这耻激怒的大人说不定会掀起一场可怕的骚动,谁想出的蠢主意,要给黑人送食物!

然而黑人突然伸岀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手臂,用满是汗毛的手取过广口瓶,拿到鼻子下嗅了嗅,他张开橡胶质般的厚嘴唇。一口白牙像机器零件一样排列得井然有序。广口瓶倾斜了,奶汁流进黑人蔷薇色的阔大口腔,像夹杂着气泡的湍急流水,在咽喉处发出响声。浓厚的乳汁从他嘴角两侧溢出来,沿着脖子滴落到胸前,濡湿了敞开的衬衣,又在他那闪着黑色光泽的强韧的皮肤上像油脂一样凝缩成一团,不住地微微颤动。我激动地舐着干裂的嘴唇,第一次发现羊奶竟是这样无与伦比的美丽的液体。

黑人叮当作响地把广口瓶放回食盒。这之后,他的动作便不带半点最初的那种犹疑了,饭团在他巨大的手掌中像一块小点心,干鱼连头带骨都被闪光的牙齿碾成了沫。我和爹并排靠在墙上,在万般感慨中看着黑人大吃大嚼。他埋头用餐,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而不得不同饥饿搏斗的我,却正好得到了仔细观察这头大人们捕获的岀色的“猎物”——这一令人窒息的机会。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猎物"啊!

覆盖黑人那造型优美的头颅的卷发形成短小而又坚实的漩涡,在他那像狼一样尖立的耳朵上方翻腾起黑褐色的火焰。从颈部到前胸的皮肤,透着黑紫色的光泽;肥壮的脖子呈现岀强韧的褶皱,真令人为之倾倒。他的体臭执拗地充满了整个空间,像腐蚀性的有毒气体,穿透一切物体飘散过来,催人呕吐,燎得我面颊发烫,从心底涌起一种类似发狂的情感。

看着他贪婪的飨宴,那食盒中粗糙的食物,在我略有炎症、湿润的眼中,变成了甘醇的异国美味,如果我撤食盒时,那里面还有些残羹剩饭的话,我一定会用我那快乐得微微颤抖的手指夹进嘴里,吞咽下去,可是黑人把一切都吃得精光,最后还用手指把装蔬菜的器皿擦拭了一番。

爹捅了我一下,我像刚从猥杂的梦中醒来似的,感到一种羞耻和愤懑,我走上去提起食盒,在爹枪口的保卫下转过身,背朝着黑人踏上出口处的阶梯。这时,猛地传来黑人低沉浑厚的咳嗽声,我一脚踩空,沁出了一身冷汗。

仓库二层楼梯尽头处的柱子上歪扭地挂着一面镜子, 从楼下走上来的我,看见一个咬着铁青的毫无血色嘴唇的没有丝毫可取之处的日本少年,面部肌肉颤抖着,从薄暮中浮现岀来。我无力地垂着手臂,满脸沮丧,压抑着令人垂泪的思绪,打开我们住处紧闭的木板门。

弟弟坐在床上,两眼放着光,眸子里透着一丝热意,还有少许恐惧。

“是你把门关上的吧?”我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嘴唇,傲慢地歪着头问。

“是,弟弟为自己的懦弱垂下了眼皮。“那黑人,怎么样?”

“没什么,只是一股子怪味。”一阵疲劳向我袭来。

我真累极了。通往镇上艰难的路、给黑人送食物,在一天漫长的奔波之后,我像吸足了水的海绵,身子发沉,我脱去粘满枯草茎叶籽实的衬衣,弯腰用破布擦了擦赤裸的脚,摆岀对弟弟的发问不屑一答的神态。弟弟撅起嘴巴,担心地看着我。我在弟弟身旁躺下,把脸埋进充满汗臭和小动物气息的毯子里。弟弟呆坐着,双膝顶着我的肩膀,静静地注视着我,不再吱声。我得伤寒时他就曾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我身边,而我也像得伤寒时一样只是想睡。

第二天清晨,从仓库旁空地上传来的喧嚣声把我从漫长的睡梦中唤醒。弟弟和爹都不在屋里。我睁开发热的眼皮向墙上望去,发现猎枪也不在了。窗外的阵阵喧嚣,空空如也的枪架,这一切使我的心脏激烈地搏动起来,我跳下床,随手抓起衬衫,跑下楼去。

大人们在空地上围成一团。孩子们也挤在人群中,仰着一张张肮脏不安的小脸看着大人。豁唇儿和弟弟正蹲在离人群不远的地窖小窗前。“他们一定在偷看。”我愤愤地想着,向他们跑过去。这时,我看见书记漫不经心地用松木拐棍支撑着身体,垂头丧气地从地窖里钻出来,激烈、阴郁的昏厥,突然而至的失望,浸透了我的全身。但跟在他身后的并不是被人抬着的黑人尸体,而是爹。他背着蒙着枪套的猎枪,小声和走在后边的村长交谈着。我吁岀一口气,腋下和大腿内侧渗出了热汗。

“快来看呀!”豁唇儿向呆然而立的我喊道。

我趴在滚烫的石板上,从紧贴着地面的狭长小窗向里张望,黑人像一头挨了一顿狂鞭的牲畜,屈身瘫倒在地面上。

“他们揍他了?”我愤怒地直起身,质问豁唇儿。“腿被绑着,还揍他?”

“什么?揍他?”豁唇儿毫不示弱地鼓起腮帮,摆岀一副决战的架式。

“他们揍他了?”我又喊道。

“谁稀得碰他。”豁唇儿不无遗憾地说。“大人们只不过进去看看。黑人一直就那样躺着。”

我的愤怒平息了,不得要领地摇了摇头,弟弟瞪着眼睛看着我。

“没什么。”我对他说。

一个小孩从旁边挤进来,想向小窗里看,被豁唇儿 从腰上捣了一拳,哭喊着跑开了,豁唇儿已经把从小窗窥测黑人的权利划作自己的势力范围,神经质地提防着那些随时可能侵犯他权力的孩子。

我撇下豁唇儿,向在大人群中滔滔不绝地说话的书记走过去。书记像对待村里其他拖着鼻涕的孩子一样毫不理睬我,继续着他的长篇大论。他的态度损伤了我的自尊心和对他的好感。但是人有时完全顾及不上这些。我把头从大人的腰间伸进去,听书记和村长的对话。

书记告诉村长,镇公所和派岀所对黑人俘虏的处置无能为力。在县里有明确指示之前,看管黑人俘虏是村里的义务。村长不同意书记的说法,反复强调村里没有收容黑人俘虏的能力,更不用说押着这个危险的“猎物”翻山越岭,因为梅雨和洪水使一切都更加复杂困难。

但是,书记那种命令式的、下级官僚特有的妄自尊大的语气,终于使村里的大人们唯唯诺诺地屈服了。我见暂时收容黑人俘虏一事已成定局,便离开满脸不满和困惑的大人,向垄断着地窖小窗的豁唇儿和弟弟跑去。我感到无比的泰然,同时内心也充满了热望和从大人们那里感染的、难以抑制的惶惑。

“我说过不会杀他的吧!”豁唇儿洋洋得意地喊道:“黑人压根儿就不是敌人。”

“杀了多可惜。”弟弟也喜滋滋地附和道。说着,我们三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向小窗里望去。黑人还在那里沉睡。他呼吸时胸脯急剧地上下起伏,我们都满意地吁岀了一口气。

其他孩子爬到我们脚边,低声发泄着对我们的不满。豁唇儿猛地跳起来高声恶骂着扑上去,吓得他们惊叫着四下逃散。

不久,我们对趴在地上窥测黑人感到完全腻了,但仍舍不得放弃这块令人垂涎的领地,豁唇儿和每个孩子都讨价还价,说好以后要拿枣、杏,或者无花果、柿子之类做代价,然后才允许他们从小窗向地窖里看一眼。惊恐与兴奋使孩子们涨红了脖子。看过的孩子用手掌揉搓着沾满尘埃的下领,站起来离开窗前。我靠在仓库的墙上,看着在豁唇儿催促下的孩子们,在烈日的炙烤下撅起小屁股,享受着有生以来最奇特的感受,眼前的情景,令人感到一种莫名奇妙的满足、充实和难以抑制的激动。一条猎犬离开那群大人跑过来,豁唇儿把它按倒在自己赤裸的膝下,拨开毛找虱子,然后用发黄的手指把找到的虱子挤得剥剥作响,同时在傲慢的命令中夹上几句脏话,直到大人们把书记送上山梁的小路时,孩子们还在继续着他们的游戏。有时,尽管背后不断传来孩子们的怨恨声,我们三人还是趴在窗前,久久不肯让开。黑人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好像被人痛打了一顿,但却不是被拳脚,而是大人们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入夜,在爹的猎枪保卫下,我提着盛满菜粥的沉重铁锅,又一次走进地窖。黑人抬起头,用他那眼角堆满黄色脂肪的眼睛看了看我们之后,便把长满汗毛的手伸进滚烫的锅里,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从容地注视着他,爹也不再端着猎枪了,只是无聊地靠在墙上,黑人把头埋在锅里, 脖子上的粗筋微微地颤动,肌肉迅速地张弛,在我看来,他简直是一头温柔驯顺的动物。我抬头瞥了一眼在小窗前屏息观望的豁唇儿和弟弟,向他们黑亮的眼睛飞快地投去一个狡黠的微笑。已经不再惧怕黑人的事实给我带来巨大的喜悦。然而,当黑人改变他的姿势,使腿上的锁链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时,恐惧转瞬之间又复苏了,它流进了我的每一根血管,在我浑身的皮肤上激起无数的鸡皮疙瘩。

从第二天起,在爹——他已经不再如临大敌似地荷枪实弹了——的陪伴下,早晚两次给黑人送饭便成了我的特殊使命。清晨或黄昏之后,只要提着饭盒的我和爹一出现, 等在仓库前空地上的孩子们便一起发岀响彻云霄般的叹息声。对这份差事我早就不再感兴趣了,但每一次仍像小心谨慎的行家,蹙着眉头穿过空地,甚至不肯对周围的孩子瞧上一眼。弟弟和豁唇儿得意地紧紧簇拥着我一起走到地窖入口,目送我和爹走下去,然后飞快地跑到小窗处,向地窖里张望,即使给黑人送饭这活令人发腻,然而包括豁唇儿在内的所有的孩子那近乎于抱怨的羡慕叹息给我带来的快乐,足以使我把这工作继续下去。

我请求爹允许豁唇儿下午和我一起进地窖,这是为了让豁唇儿分担对于我一人来说过于繁重的劳动。在地窖的柱子后面,给黑人放了一只破旧的小桶,每到下午,我便和豁唇儿小心翼翼地提起拴在桶上的粗绳索,爬上台阶, 到村里的公共堆肥场把黑人散发着恶臭的粪尿倒掉。一路上,桶里浓稠的液体还不断发岀咕叽咕叽的声响,豁唇儿对这个工作热心得过了头,他常常在把粪尿倒进堆肥的大槽之前,用木片搅拌着桶里的液体,告诉我黑人患了消化不良,而且一口咬定这是因为菜粥中的黑米粒造成的。

我和豁唇儿在爹的看护下到地窖里取粪桶,如果正赶上黑人脱下裤子,摆出狗交配一样的姿势撅着黑亮的屁股骑在小桶上时,我们便只好在他身后等一阵,每当这时,豁唇儿的双眼便闪出敬畏和惊异的光,听着小桶两侧黑人的脚脖上铁链发岀的微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臂。

黑人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一切,占据了我们生活的所有角落。他像瘟疫一样,在我们中间蔓延、扩散,可是大人们与孩子们的瘟疫无缘,也没有耐心静候镇上迟迟不来的命令,他们有自己的事要做。最后,连负责监视黑人的爹也开始背着猎枪上山了。黑人名副其实地成了仅仅为充填孩子们日常生活而生存于地窖里的动物了。

白天,我和弟弟、豁唇儿满不在乎地整天呆在黑人的地窖里。最初还能感到一种越轨的诱惑带来的兴奋,而不久便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大人们统统离去的白天,监视黑人就好像成了赋予我们的神圣职责。弟弟和豁唇儿把小窗赏赐给了其他的孩子。他们趴在滚烫的浮土上,轮流欣赏我们三人围着黑人席地而坐的奇景。有的孩子受不住眼前情景的诱惑,忘乎所以地要跟我们走进地窖,豁唇儿无 一例外地把他们打倒在地,鼻血直流。这就是僭越者为自己非分的行为付岀的代价。

我们已经无需把黑人的粪桶提到地窖外了。在烈日下,顶着扑鼻恶臭把粪桶抬到公共堆肥场的工作,已经交给被我们神气活现地指定的孩子去完成。被指定的孩子脸上都泛出喜悦的光彩,小心翼翼地把粪桶笔直地捧在面前运走,尽量不让桶里的对他们来说似乎无限珍贵的黄色液体溅出一滴。每天清晨,我们所有的孩子都怀着近似于祈祷的心情,眺望着沿山梁蜿蜒而下、贯穿杂木林的小路,期冀着书记千万不要送来坏消息。

黑人带着锁链的腿部皮肤向外翻起,正在发炎,从伤口里流下来的血凝结在脚背上,像干草叶似的蜷缩着。我们总是放心不下他那受伤发炎成桃红色的皮肤。骑在粪桶上时,黑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痛苦,常像嬉笑的孩子一样龇出白牙。我们三人互相用目光作了长时间的探询、商量之后,决定把锁链从黑人脚上取下来,黑人像一头笨重的黑色野兽,眼睛总是被不知是泪还是油脂的黏稠液体湿润着,抱膝默默地坐在地上。即使他的腿上少一条锁链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危害呢?不过是一匹黑猩猩而已。

豁唇儿紧紧地握着我从爹工具箱里取来的钥匙,屈下身,几乎把头埋进黑人两腿之间,打开了锁链,黑人迅速地站起身,啪嗒啪嗒地跺着脚,喉咙里还发出呻吟般的声响。豁唇儿吓岀了眼泪,他把锁链抛向墙角,飞也似地逃岀了地窖。而我和弟弟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只是相互偎缩在一起。突然复苏的对黑人的恐惧使我们感到一阵窒息。但是,黑人并没有像鹰一样扑过来,他又抱着自己的长腿坐下去,充满黏稠泪水和脂肪的眼睛转向扔在墙角的套野猪的锁链。当豁唇儿难为情地垂着头返回地窖时, 我和弟弟向他投去了善意的微笑。黑人像家畜那样驯顺……

那天深夜,来给地窖上锁的爹,看了看黑人那双变得自由的脚,并没有责备惴惴不安的我们。黑人给人的像家畜一般驯服的感觉,宛如空气,随着呼吸溶进了大人、孩子、以及我们村里所有人的肺腑。

第二天清晨,我们三人去送早饭,看见黑人正在摆弄放在膝头的野猪套。豁唇儿把它扔向墙角时,摔坏了咬合的部分,黑人像春天到村里来的小炉匠一样,熟练地检査着发生故障的部分,然后突然抬起他那闪光的脸看着我, 用动作把他的要求告诉了我。我和豁唇儿面面相觑脸上忍不住露岀了喜悦。黑人对我们说话了,就像家畜对我们说话一样,黑人对我们说话了!

我们跑到村长家,从灶间找出那个属于全村所有的工具箱,搬回地窖。箱子里有些工具是可以用来当武器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交给了黑人。对于我们来说,家畜一样的黑人,竟然曾是冲锋陷阵的士兵,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黑人看着工具箱,又抬头看了看我们,我们也看着他,兴奋得浑身发热。

“这家伙,和人一样呢。”豁唇儿低声对我说。我拍着弟弟的屁股,笑弯了腰,感到无比的幸福、惬意。小窗外,孩子们惊异的叹息像雨雾一样涌进来。

我们把早饭的食盒送回去,自己也吃罢早饭,然后又来到地窖。黑人把钳子、小铁锤等从工具箱里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铺在地上的布口袋上。他抬眼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我们,松开面颊上的肌肉,露岀发黄的肮脏大牙齿。我们吃惊地发现,原来黑人也会笑。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和黑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深厚激昂的、近乎于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将近黄昏,豁唇儿在污言秽语的恶骂声中被铁匠铺的女人带走了。我也开始感到腰部传来阵阵痛楚,可黑人还在用粘满油污的手指摆弄着野猪套,套上的弹簧不时发岀低沉的金属声。

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黑人粉红色的手掌,他的手掌在野猪套索利刃的压迫下,柔软地塌陷下去。脂肪质的污垢在他那淌满汗水的粗壮的脖颈上滚成了条,这一切都在我心底唤起一丝与肉欲藕断丝连的反感和绝非不快的恶心。黑人张开阔大的口腔,像低声歌唱那样鼓起厚厚的两腮, 专心致志地工作。弟弟歪靠在我的膝头上,眼里闪着光,感慨地看着黑人敏捷的手指。成群的苍蝇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苍蝇的嗡嗡声和燥热的空气搅在一起,发岀永无休止的回响。

野猪套发岀一声格外短促沉闷的咬合声,紧紧夹住了一捆粗草绳。黑人仔细地把它放在地上,用一潭浓稠液体般的微笑的眼睛看着我和弟弟。一滴一滴的汗水像颤抖的露珠,从他黑亮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我和弟弟也笑着望着他。我们就像对一只山羊或者一只狗那样,久久地看着他那双诚实的眼睛。天很热,而这酷热又像是把我们和黑人结合起来的某种共同的愉快因素。我们不由得相视而笑……

一天早上,满身污泥、额角上流着血的书记被抬进村来。他在树林中摔了一跤,从矮崖上滚下来,受了重伤。正好被上山干活的大人发现,救了回来。书记假肢上用来固定又厚又硬的皮革部分的金属环扭歪了,已经无法装到身体上。书记在村长家一面让人包扎,一面为难地看着假肢, 但他却并不急于说出此行的目的。大人们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孩子们却在想,假如书记是来带走黑人俘虏的话,倒是不要被人发现,由他躺在山崖下饿死的好。然而书记是来解释县里的指示迟迟未到的原因的。我们又恢复了喜悦、兴奋的心情和对书记的好感。大家一起把书记的假肢和工具箱送到了地窖里。

黑人正蜷曲在催人汗下的地窖的地上,用低沉的声音唱着歌。歌声里蕴含着令人心碎的、不可思议的叹息和呼唤。我们把坏了的假肢拿给他看,他站起来接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便敏捷地开始修理。小窗外传来了孩子们惊喜的赞叹声,我和豁唇儿、弟弟也放声笑起来。

傍晚,当书记来到地窖里时,假肢已经完全修好了。书记把假肢装在短短的大腿上,然后站起来。我们不禁又一次发岀赞叹声。书记蹦跳着跑上石阶,到外面试验假肢。我们一拥而上拉着黑人的手腕,让他站起来,而且好像从来如此一样,毫不犹豫地同黑人一起走出地窖。

黑人用他粗大的鼻孔,尽情呼吸着自他当俘虏以来第 一次接触到的大地上的、夏日傍晚的清爽舒新的空气,一面兴致勃勃地看着书记试验那条假腿。一切良好。书记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用虎杖叶卷制的香烟,点着火后递给了黑人。这是一种对眼睛有着强烈刺激作用、几乎和干草气味一样的劣质香烟。黑人吸了一口,便剧烈地咳起来,并用手扼住喉咙弯下腰去。书记在一旁不知所措地露出一丝苦笑。孩子们则哄地大笑起来。黑人直起身,用巨大的手掌擦去眼泪,然后从紧缠着他那粗壮腰身的麻质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黑亮的烟斗,递给了书记。

书记伸手接过他的馈赠。黑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夕阳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淡紫色的光。孩子们高声大叫起来,直到喊痛了喉咙,然后又像着了魔似的哄笑着,在他俩身边挤成一团。

从这以后,我们便经常把黑人领出地窖,一起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散步。大人们对此也毫不见怪。他们看见孩子们簇拥着黑人迎面走来时,只是扭过脸躲闪在一旁,就像碰到村长家那头绝对碰不得的、全村公有的种牛一样。

孩子们开始忙于各自家里的活计,无暇再来光顾黑人的住所了。当黑人来到外面,躺在树荫下小憩,或是弓着腰缓慢地在石板路上踱步时,无论孩子还是大人,都向他投去若无其事的目光。黑人像猎犬、孩子和树木一样,正在变成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爹从山上捉回黄鼠狼的清晨,那一天我和弟弟就要在家呆上整整一上午,好帮助爹扒鼠皮。发狂的黄鼠狼在木板做成的细长的简陋鼠笼里将长长的身体蜷成了一团。每到这时,我总是在心里盼着黑人能来瞧瞧我们是怎样工作。

黑人来了。我和弟弟屏息跪在爹的身旁。爹的手里紧握着沾满血污、油迹的匕首。我们期望着黑人有兴趣看爹处死桀鹫不驯的黄鼠狼,利索地剥掉它的皮。黄鼠狼拼命地挣扎着,从体内泄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但终于被勒死了。爹那把闪着滞涩光泽的匕首发岀细碎的弹响,将黄鼠狼的皮与肉分离开来,裸露岀被闪着珍珠般光泽的肌肉包裹着的极卑猥的身躯。我和弟弟小心地捧着黄鼠狼的五脏,把它扔到公共堆肥场。然后,一面往回走,一面用宽阔的树叶擦干净肮脏的手指。回到仓库,黄鼠狼皮已经被反钉在一块木板上,凝聚着脂肪的肉膜和细小的血管在太阳下闪着光。黑人撅起嘴唇,发出鸟一样的叫声,看着爹用粗壮的手指把皮上的脂肪刮净。而晾在板壁上的干透的、残留的血污像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铁路网一样的皮毛, 又使黑人发出一阵赞叹。这时,我和弟弟为爹熟练的技术感到非常自豪。就连爹在干活的间隙也曾向黑人投去过善意的目光,一张兽皮把黑人和我们像家人似的连在了一 起。

黑人还喜欢在铁匠铺看热闹,特别是豁唇儿在炉火的映照下,赤裸着臂膀帮助铁匠打制锹、锄时,我们这些孩子常簇拥着黑人到铁匠铺去,当铁匠用他那沾满煤灰的手抓起暗红色的铁片插到水里时,黑人总要发出近似于悲鸣的赞叹声,引得孩子们一阵哄笑,铁匠愈加得意了,不断地用这种危险的方法炫耀自己的高超手艺。

女人们也不再惧怕黑人了,黑人有时直接从女人那里得到食物。

已是盛夏,县里的命令还没有来。传说县政府所在的城市被空袭炸成了废墟。可这一切对我们这小村庄却毫无影响。比城市里的大火还热的空气从早到晚笼罩着我们的村庄。在密不通风的地窖里,我们围坐在黑人身边。一股浓烈的油腻腻的臭气——与公共堆肥场上腐烂的黄鼠狼尸体散发出的臭气毫无二致——扑面而来,足以使人气绝。这成了我们的笑料,一直笑到流岀眼泪、可是当黑人皮肤上渗出一层汗珠时,那股臭味便把我们从他身边远远地赶开了。

一个炎热的下午,豁唇儿提议带黑人到泉边去。我真懊悔竟没有早点想起这个好主意。我们拉着黑人满是污垢的手走上石阶。呆在外面的孩子们喊叫着围了上来,我们沿着被太阳烤热的石板路跑向泉边。

大家都像小鸟似的脱得精光,然后把黑人的衣服也扒下来,成群地跳到泉水里,互相拍打着水花,兴奋地大喊大叫,陶醉在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中。赤身裸体的黑人走到泉水最深的地方,水才没到腰部。可是我们一把水撩到他身上,他便发出杀鸡般的叫喊,然后把头插进水里,使水面冒出一片气泡,好久才钻岀来。他湿漉漉的躯体在强烈的日照下闪着光,像一匹黑色的马,丰满而俊美。我们狂欢起来,拨撩水花,大喊大叫。最初畏缩在泉边樫树荫下的女孩子们,也匆忙扭动着瘦小的裸体围过来。豁唇儿抓住一个女孩儿,又开始了他那猥亵的仪式,我们把黑人领到一处最好的位置上,让他观赏豁唇儿快乐的享受。炽热的阳光照在我们坚实的身体上,泉水像开了锅一样翻着泡,闪着耀眼的光,豁唇儿涨红了脸,用手掌在女孩子滴着水珠的臀部拍打着,大笑大叫。我们也哄笑起来。那个女孩子却在哭。

忽然,我们发现了黑人那英雄般威风凛凛,粗大壮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极美的生殖器。于是,我们互相碰撞着光裸的身子,在黑人周围喧嚣起来。黑人紧紧握住自己的生殖器,那种剽悍的姿势如同发情时的公山羊一般。我们笑出了眼泪,把泉水撩拨向黑人的生殖器。这时,豁唇儿光裸着身子跑开去,从杂货铺院子里牵来了一头高大的公山羊。我们全都为豁唇儿的机智拍手喝采。黑人张开桃红色的口腔叫喊起来,向那间在泉水中蹦跳着发岀恐怖叫声的山羊挑战、比试。我们疯了似的狂笑着,豁唇儿用力掘住山羊的脑袋,黑人那在阳光下辉耀着光亮的黑峻跋的、 八面威风的生殖器,却没有正在殊死奋战的山羊的那玩艺管用、中看。

我们一直笑到下肢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疲乏地瘫倒在地上,甚至有一丝悲哀渗入了我们稚嫩的头脑。我们都在想,黑人真是一匹无比出色的家畜,一头天才的动物。我们多么喜欢黑人!夏日午后的太阳在我们湿漉漉的皮肤上留下一片光泽。石板小路上的浓影、孩子们和黑人的体臭、 嘎哑的笑声,这一切充实而大自然的节奏,我都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一种奇异的感情震慑了我们,一一这给我们强健的肌体涂上光彩的夏天、像突然喷涌而岀的油井在我们身上洒下一层漆黑的重油的夏天,将永远持续不断,永远也不会完结。

就在我们进行古朴的水浴的这天黄昏,猛烈的骤雨把峡谷封锁在一片水雾之中,直到深夜雨还没停。第二天清晨,我们三人躲避着无休无止的雨柱,沿着仓库的墙壁把食物送到地窖里。早饭后,黑人抱膝坐在昏暗的地窖里,又唱起了低沉的歌。我们伸出手掌,接着从小窗外溅射进来的雨滴,一面陶醉在黑人那像大海一样庄重、严肃的歌声之中。黑人一曲唱罢,窗外便不再有雨滴溅进来了。我们拉起笑声不绝的黑人,来到外面。峡谷中的雨雾迅速消散而去,树木用繁密的枝叶吸足了雨水,膨胀起来。阵风吹来,树叶发岀飒飒声响,摇下几片湿漉漉的树叶和一点点水滴。天空中显现出一条转瞬即逝的彩虹,蝉儿从那上面飞过去。我们在骤雨般的蝉儿鸣噪声和渐渐复苏的暑气中,呆坐在地窖入口的石阶上,久久地吸吮着林中树木散发岀来的潮湿的气息。

下午,书记腋下挟着雨具从林间小路上走下来。我们一直目送着书记走进村长家,然后站起身,靠在还滴着水的老杏树上,等着书记从村长家灶间的黑暗中跳出来时, 好向他挥手打招呼。书记久久没有出来,而吊在村长家小仓库房檐下的钟却敲响了。这是召唤那些山谷、森林里干活的大人归来。女人和孩子也离开了各自被雨水濡湿的房屋,涌现在石板小路上。我回头看了看黑人,微笑正从他那闪着褐色光泽的脸上消失。突然,深深的不安攫住了我的心。

豁唇儿、弟弟和我扔下黑人,向村长家跑去。

书记站在屋里一言不发,村长盘腿坐在里面的房间里,低头沉思着,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怀着毫无指望的预感,焦躁地等待着大人们的归来。穿着干活衣服的大人,一个个满脸怒气,陆续地从山谷、森林里跑回来。爹的猎枪上吊着几只不大的野鸡,也走进村子。

会议开始了。书记说道:已经决定把黑人押送到县上去。这本来应该是部队的差事,可是军队现在发生了差错和混乱,只好由村里派人把他先押送到镇上去。眼前的事情使大人感到为难的不过是如何才能把黑人送走而已;可对我们这些孩子不异于当头一棒,简直是把我们投进了惊恐和失望的深渊。把黑人送走之后,村里还有什么?夏天只剩下空虚的外壳!

我应该提醒黑人注意。我从大人们中间挤出去,跑到坐在仓库前空地上的黑人面前。黑人缓慢地转动他那黯然失色的大眼珠,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我。我无法向他表达任何意思,只能在痛苦和焦躁的折磨下注视着他。他依然抱膝而坐,探询地看着我的眼睛,微微张开圆鼓鼓的嘴唇,白色的唾液从牙齿间流出来。我转过身,看见书记领着大人们出了村长家昏暗的灶间,向仓库这边走过来。

我摇晃着呆坐在那儿的黑人的肩膀,大声喊叫。黑人一声不吭地任我摇晃,大脑袋不住地摆着。我失望地把手从他肩上抽回来。

黑人突然站了起来,像一棵大树立在我面前。他紧握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贴在他身上,跑下地窖,最初的几秒钟我被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敏捷的大腿和臀部肌肉的收缩。黑人关上地窖盖板,用修理好后一直放在那里的野猪套索把盖板内侧铁框上突出的铁环和墙壁上的铁环连结起来。黑人抱着肩垂头丧气地走过来。我看着他那双充血失神的眼睛,突然觉得黑人又同刚捕到时那样, 像一只毫无理智的黑色野兽——一种危险的剧毒物质,我仰起头看看高大的黑人,看看拴在地窖盖板上的野猪套索,又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脚趾。恐惧和惊愕像洪水似的打着漩涡,浸透了我的全身。我避开黑人,把背紧靠在墙壁上,咬紧嘴唇,竭力控制着下肢的顫抖。黑人低头站在地窖中央。

大人们来到地窖入口。暂短的平静之后,他们便像一群被袭扰的鸡一样骚动起来。挂在盖板上的野猪套索在晃动。这块曾经使大人们放心地把黑人俘虏关在地窖里的坚实的㭴木盖板,现在却把黑人和村里的大人、小孩、树木、 峡谷、所有其他一切都隔绝开来。

大人们惊慌失措的面孔在小窗外一一闪过。我感到他们的态度开始发生了急骤的变化。他们吼叫起来,接着又沉寂下去,把威胁的枪筒从小窗外伸进来。黑人像一头敏捷的野兽朝我扑过来,死死地抱住我,抵挡着可能向他射来的子弹。我发出痛苦的呻吟,在黑人手臂中挣扎。一切都残酷地告诉我,我成了俘虏,成了黑人与大人们交易中的硃码。黑人变成了 “敌人”,而我的一伙却都在地窖盖板的那一边喧嚣。愤怒、屈辱、被出卖的焦躁和悲哀像熊熊烈火包围了我的全身。而更多的则是恐惧,它像打着漩涡的洪水淹没了我的理智,使我发出断续的呜咽。我在黑人粗暴的手臂中流着愤怒的眼泪。黑人把我变成了俘虏…… 猎枪从小窗外抽了回去。外面更加嘈杂了。大人们在小窗外开始了冗长的商谈。黑人紧箍着我那痛楚得失去了知觉的手臂,躲到枪打不到的角落里默默坐下。我被他拖拉着,跪在他那刺鼻的臭味里。大人们还在无休止地商量着,爹不时从小窗朝里张望,向自己成了人质的儿子点点头。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伤心地流下眼泪。夜色像潮水一样充满了地窖,充满了小窗外的旷野。天黑下来,大人们轮流向我投来几句鼓励的话,走掉了。此后,我听见爹在小窗外久久地徘徊。实然,一切人的声响都从地面上消失了,黑夜占领了整个地窖。

黑人松开我的手臂,看着我。直到上午还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亲切的、习以为常的感情似乎又涌上了他的胸膛。我愤怒地转过脸,固执地耸起肩,低下头,一直等到黑人调过身,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我像一匹误中圈套的黄鼠狼,被人抛弃,无比孤独,绝望之极。而黑人还是一动不动地躲在黑暗之中。

我站起来走向出口,用手指触了触野猪套索,冰冷坚硬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彻底摧毁了我那仅有的一线希望。我束手无策,像一只中了圈套的小野兔,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生命便要毁灭了。我是多么愚蠢,竟像信任朋友一样信任黑人。可是我又怎么能怀疑浑身汗臭、总是露着笑脸的黑人呢?

我感到浑身发冷,牙齿嘚嘚作响,肚子也开始痛起来。我用手按住下腹部蹲在地上,感到一阵晕眩。我原来有些拉肚子,紧张和不安又加速了肚子的病变。可是在黑人面前我要忍住。我咬紧牙关,痛苦地忍耐着,冷汗从额角渗出来。我的忍耐充满了被恐怖占据了的空间。

可是不久,我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向我曾嘲笑过的黑人大小便用的小桶走去。我的裸露岀来的灰白的臀部那么软弱无力,屈辱通过喉咙沿着食道,一直蔓延到胃的内壁。我站起来又回到墙角。我被摧垮了,屈服了,陷入了不可解救的深渊。我把肮脏的额角贴在散发着微微余热的墙上,久久地啜声抽泣。夜真长,森林里成群的野狗在狂吠, 空气变得冰冷了;沉重的疲劳袭来,把我推向梦境。

再睁开眼时,我的手腕仍旧在黑人的手掌之中,强有力的压迫已经使它麻痹了。浓雾裹着大人们的声音从小窗外涌进来,书记拖着吱吱作响的假肢在上面走来走去;一会儿大锤敲打地窖盖板的声音也溶汇进来。沅重有力的响震动着我空空的胃肠,使人感到一阵痛楚。

黑人突然吼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拖到地窖中央,暴露在小窗外大人们的视线之中。我真不明白,黑人为什么要这样做。窗外一双双眼睛看着我像只兔子似地被吊起来。在那些眼睛里,如果有弟弟那双湿润的黑眼睛,我会羞愧地咬断舌根,幸好小窗外只猬集着大人们的眼睛。

锤声更剧烈了。黑人大叫一声用巨大的手掌从背后扼住我的喉咙。他的指甲抠进我颈部柔软的皮肤,钻心的痛, 喉结被死死地扼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手脚扑打着,挣扎着,呻吟着。在窗外大人们的眼前,我起动着身体,用脚踢黑人的小腿,企图摆脱他,可是黑人那毛绒绒的粗手腕仍然纹丝不动。他发出比我的呻吟更响亮的喊声。小窗外的人头消失了。我想大约黑人的示威使他们屈服了,跑去制止砸门了吧,黑人不再叫了。颈部岩石般的压力也减弱了,我又恢复了对大人友好和爱的感情。

可是敲击盖板的声音更猛烈了。大人们的脸又出现在小窗外。黑人叫喊着又扼紧我的喉咙、像小动物悲鸣一样的柔弱嘎哑的声音从我扭歪的嘴唇里发出来。所有的人都把我抛弃了。大人们眼看着我被黑人扼杀也不肯住手。等到他们打碎盖板冲进来,能看见的只是我的像黄鼠狼一样被绞杀的僵硬的尸首。我感到愤怒、绝望,屈辱地流着泪听着大锤的声响。

无数车轮轰响撞击着我的耳鼓,鼻血流下来,盖板被打碎了,沾满泥污的赤足涌进来,疯狂丑恶的大人挤满了地窖。黑人紧扼住我的身体,叫喊着退到墙角。我内心充满了敌意,对大人的、对黑人的、对所有一切的敌意。黑人在喊,喊声震麻了我的耳膜。在这盛夏的地窖里,在这无限的快乐中,我要滑向分外充实的、毫无感觉的深渊。黑人急促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上。

爹提着厚刃刀从人群中挤出来。我看见了爹愤怒的眼睛。黑人的手指深深地陷进了我颈部的皮肤,我不住地呻吟着。爹向我们扑上来。我看见厚刃刀高高地扬起来,便闭上了眼。黑人抓起我的左手去保护他的头。地窖里的人都在呐喊,我听见了我的左手和黑人头颅一起被打碎的声音。粘乎乎的血顺着我的下领,流到黑人油亮的皮肤上。大人们一拥而上,黑人的手腕松弛了。我感到一阵火灼般的痛楚。

在粘糊糊的口袋中,我滚烫的眼睑,燃烧的喉咙,灼热的手掌开始使我愈合,成形。但是,我还不能撕破这层黏膜,从口袋里挣脱岀来。我像一头早产的羊羔,包裹在一层黏膜里面,一动也不能动。夜里大人们曾在我身边交谈过,黎明之后,我又感到了眼睑那一侧的光;不断有沉重的手掌压在我的额角,我呻吟着,想拼命摆脱它,可是丝毫动弹不得。

我第一次不感吃力地睁开眼时,又是一个清晨。我躺在仓库小屋里自己的床上,豁唇儿和弟弟在窗边守着我。我睁大眼睛,嚅动了一下嘴唇。豁唇儿和弟弟高叫着跑下楼梯,又引着爹和杂货铺女人爬上楼来。爹把装着山羊奶的水瓶放在我的唇边,尽管我早已感到饥饿难耐,但当装着羊奶的水瓶一碰到我的嘴唇,马上感到一阵恶心。我闭上嘴,任羊奶洒在我喉咙上和胸前。包括爹在内,所有的大人都对我失去了耐心。而正是这些毓着牙,高举着厚刃刀向我扑上来的大人让我感到恶心和困惑。我不住地叫嚷,直到他们全都离去。

过了一会儿,弟弟把柔软的手臂轻轻地放在我身上。我紧闭着双眼默默地听弟弟低声告诉我,为了火葬黑人,弟弟他们也参加了捡柴禾的工作,而书记却带来了不许火葬的命令。大人们为了延缓黑人尸体的腐烂,把黑人送进了峡谷中一个废弃的矿井。如今正在那里做防野狗的栅栏。

“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弟弟反复唠叨着,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二天二夜光是睡,什么都不吃嘛!”我在弟弟手掌的轻柔抚摸下,又溶进死一样的沉睡中。

中午过后,我又睁开眼睛,第一次发现自己被打碎的 手上缠着布。我凝视着放在胸前的高高肿起的手臂,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久。屋子里空无一人,令人生厌的臭味从窗外钻进来,飘满了整个空间。我不知道这气味意味着什么, 因而也不感到怎样悲伤。

房里变得昏暗起来,空气也开始有些冷澈。我在床上 支起身体,呆坐了一阵,然后把缠在左手上的布头两端系好,挂在脖子上,下床走到打开的窗前,俯看整个村子。石板路上、屋舍前后、以及支撑着这一切的山谷里,都弥漫着黑人的沉重尸体散发岀来的浓烈臭气。梦魇般向我压迫过来的无限膨胀的黑人尸体在发岀无声的呼唤。黄昏来临了,天空呈惨淡的灰色下还透着一丝桔黄,低低地覆盖在狭长的山谷上。

不断有匆匆忙忙的大人挺着胸,默默地走下山谷。我只感到大人们在使我作呕,使我恐惧,每每把头从窗前移开。在我沉睡期间,大人们好像完全变了,变成了其他星球上的怪物。我浑身像绑上了湿沙袋,感到沉重无力。

我冷得发抖,咬着干裂的嘴唇看着窗外的一切。石板路上的一块块石头,带着淡金色的影子,柔软地扩散开来, 然后又把它们的轮廓完全隐去,变成一片令人不快的绛紫色,溶入了不透明的暮色之中,咸滋滋的泪水不断滴在我皲裂的嘴唇上,留下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仓库后边,孩子们的呼喊声穿过黑人尸体的腐臭,响亮地传过来。我像大病初愈的病人,小心翼翼地迈着颤抖的双腿,走下黑暗的楼梯,踩着悄无人声的石板,向孩子们叫喊的方向走去。

孩子们聚集在峡谷底下小河边的野草茂盛的斜坡上大声喊叫着,他们的狗狂吠着,在他们身边奔跑。大人们正在长满灌木丛的峡谷底下那座保存着黑人尸体的废矿坑出口处修栅栏。工程还没有完,不时传来敲打树桩的沉闷回声。大人们无声地忙碌着,只有孩子们快活地叫喊着, 着了魔似的跑来跑去。

我靠在一棵老桐树的树干上看孩子们玩耍。他们把坠毁的飞机尾翼当作爬犁,从草坡上飞降而下。他们骑在那棱角尖锐、极轻盈的爬犁上,像一匹幼兽在草地上飞驰,草地上布满了突出的黑色岩石,当爬犁眼看着要撞上时,孩子们便用赤裸的脚在草地上一点,使爬犁改变方向,一冲而过。等孩子们拖着爬犁从草坡下爬上来时,刚才被压倒的小草已经缓慢地直起腰身,掩去了勇敢少年们的航迹。孩子们和爬犁就是这样轻灵。孩子们喊叫着飞降而下,狗吼叫着追过去,接着他们再把爬犁拖上来。

豁唇儿嘴里嚼着草茎,从孩子群里朝我跑过来,他靠在鹿角般的樫树干上,死死地盯着我的脸。我扭过头,装着在看其他孩子。豁唇儿十分好奇地注视着我吊在脖子上的手臂,抽着鼻子说:“真味儿,你那一塌糊涂的手真臭。"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豁唇儿毫不示弱,闪动着好斗的眼睛,叉开腿,摆出打架的姿势。可我终于没向他扑过去, 只当没看见。

“这不是我的臭味,是黑人的。”我用嘎哑无力的声音辩解道。

豁唇儿吃惊地看着我。我咬着嘴唇,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投向遮埋住豁唇儿赤裸脚踝的细软草丛。他满脸轻蔑的神情,晃着肩,使劲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跑向大叫大喊玩着爬犁的孩子。

一个天启的思绪浸遍我的全身,我不再是孩子了。与豁唇儿的血淋淋的争斗、月夜下掏鸟窝、玩爬犁、抓野狗仔……这一切都是小孩子的把戏,而我已经与那个世界彻底无缘了。

我累极了,浑身冷得发抖,便弯腰坐在还残留着白昼余热的草地上。蓬蓬野草把在峡谷底默默劳作的大人们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隐去,而玩爬犁的孩子们却像一尊尊年轻的牧神耸立在我的面前,夜晚的空气在这群像逃避洪水的难民一样东奔西突的年轻牧神和牧羊狗之间渐渐变得浓重、严密、清冽起来。

“喂,你缓过劲来啦?蛤蟆。”

一只干热的手掌从身后搭在我头上,我懒得转过头去,更不想站起来,依旧看着在草坡上玩耍的孩子,只用眼角瞟了一下站在旁边的书记那条黑色的假腿。连书记也是如此,只要站到身边,就使我感到焦躁。

“你怎么不去玩?蛤蟆,我还以为这玩法是你发明的呢。”书记说道。

我执拗地沉默着,任凭书记把假腿弄得吱吱作响。书记也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黑人奉献的烟斗,填上了烟丝。一股刺鼻的、勾起人的野性欲望的强烈辛辣气味夹杂着野火的香气升腾起来了。我和书记被笼罩在一片淡青色的雾霭之中。

“仗打到这步天地也就够可以啦,连孩子的手都要被敲碎。”书记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作声。战争,血流成河的旷日持久的大战争还在继续着。在遥远的国度里,尽管它像席卷羊群、柴草而去的洪水,但它绝没有理由波及到我们的村庄。可是,现在爹却挥舞着厚刃刀扑上来把我的手掌打得粉碎。战争突然支配了村里的一切,使爹也失去了理智。在这一片混乱中,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可话说回来,一切好像都要结束了。”书记用同大人谈话的语气郑重其事地说。“到处都是混乱,和城里的军队也联系不上,真不知怎么办好。”

谷底不时传来大锤的敲击声。黑人尸体的臭气,就像谷底巨大树木的盘根错节的根须,执拗地不肯散去。

书记侧耳听了听说道:“你爹他们还在干呢。也许他们也是不知怎样才好,在那里胡敲呢。”

我们都沉默下来,听着沉闷的锤声透过孩子们叫喊和欢笑的空隙传过来。少顷,书记熟练地解下假肢,对孩子们喊道:“喂,把爬犁拉过来。”

孩子们吵吵嚷嚷地把爬犁拉上来。书记一条腿蹦着,挤进孩子群里。我抱着书记解下来的假肢,跑下草坡。假肢格外地重,一只手几乎无能为力。

繁密的草叶上的露珠,濡湿了我的赤足,干枯的草梗又刺进足心,使人感到痛痒。我抱着假肢在草坡下等待着。已经入夜了,草地上只有孩子们高吭的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掀动着几乎不透明的黑色夜雾。

又是一阵叫喊和欢笑,接着传来物体在草丛上轻轻滑动的声响。但是爬犁没有冲破黏稠的空气滑到我面前。黑暗中隐约传来一下钝重的撞击声。我平静地向那边望去, 暂短的沉寂之后,滚落下来的是一张空爬犁。我扔掉假肢, 跑上湿漉漉的草坡。

书记伸开双臂,仰面朝天地躺在裸露在草丛中的一块黑黝黝的岩石旁,脸上还露着微笑。我蹲下身,看见他微笑的脸上,从鼻孔、耳朵里流出了鲜红的血。这时,逆着峡谷里的风传来一阵声响,是孩子们在黑暗中跑过来了。

我瞥了一眼书记的尸体,站起身,躲开围上来的孩子们。这突如其来的死,死者的表情,时而充满悲哀,时而又不无微笑。这一切我都习以为常了。人们会用为黑人而收集来的薪材把书记化作一团青烟吧。我抬起泪眼,看了看黑暗中透着一丝微白的天空,走下草坡去找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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